太白顶上,山风摇撼,云烟倏倏。
云山深处,曹慕弦叩琴问天,衣袂飘飞。
风烟过处,手中的昆仑琴不鸣自响。
曹慕弦的心,也在呜咽,仿佛在伴琴而泣。
传琴半生,却来摔琴!
难不成,摔琴,竟成了每一代琴人永远都躲不开的魔咒?
传琴?摔琴?一万个念头,一万朵云峦一样在他的心海沉浮。
老君山斗琴之后,师伯钱无畏倾囊而赠,将毕生琴学全都相传后溘然仙游。
钱慕威虽仍顽劣未改,但他声名扫地,已很难在琴界兴风作浪。
曹慕弦从此琴名远播,便身负曹门琴派重任,四海传琴。
他虚怀若谷,有教无类,举凡弹琴、斫琴、论琴,琴道一途,他都无所保留。
为斫琴木,曹慕弦不避蛇虫,入山问樵。
为论琴道,曹慕弦不惧风雨,百日无休。
为传琴艺,曹慕弦不计远近,千里跋涉。
他走遍通都大邑,也到过穷乡僻壤。
无论达官贵人,抑或山野村夫,一问琴道,曹慕弦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而且每一次,他都是分文不取,事了拂衣去。
琴徒八万四千人,这是一个足以笑傲古今琴史的数目。
想想呵,孔子授学,不过三千弟子、七十二贤人!
佛祖讲法,不过十大弟子、五百罗汉、一千二百五十大比丘俱!
琴坛不再有钱无畏、钱慕威式的旧恶。曹派古琴,已经无远弗届。
但曹慕弦却越来越觉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慌。
半生传琴,仿佛传于无物之阵。
犹若水漫沙洲,未起绿荫,惟见*沙浩浩。
弹琴的人多了,斫琴的人多了,学琴的人也多了。
然后,古琴开始沦入买卖之中,沦入是非之中,沦入真假之中。
援琴之道,竟而背反!传琴愈多,假琴之名愈多。
曹慕弦摇了摇头,回望来时的山路。
山路蜿蜒,隐于云烟。
对牛弹琴,是多么安闲的一幅画面!
半生传琴,何止是对牛弹琴?!
世间多牛,牛多聋盲,多狺狺狂吠之辈。
八万四千琴徒,何来八万四千法门!?
古琴在丛生的乱象中繁荣着,鸣响着,无觅清音,偏多杂音。
“情爱不重就不生娑婆,谁来燃起一盏灯,洗我前尘,快我平生?”
传琴之难,似乎竟难于传灯!
若言世间多俗心,他早已将琴从地上传到了山上。
农庄,山村,道观,寺庙,峨眉山的金顶,灵山的金鼎观……
可惜,琴徒遍天下,知琴无一人!
曹慕弦清楚地看到,如日中天的琴名,最终不过是困缚自己的又一道名缰利锁。
曹慕弦满心灰暗,愧对白云青山。
琴仙俞伯牙在世之日,曾因知音子期不在而摔琴;
父亲曹无弦在世之日,曾因和钱无畏斗法而摔琴;
难不成,这昆仑琴,竟也要被自己摔下山去?
想到摔琴,曹慕弦却下意识地抱紧了昆仑琴。
这锁,关得上,又如何能打得开呢?
这琴,求得到,又如何能放得下呢?
曹慕弦心下紧张起来,生怕一不留神,昆仑琴就会摔落下去。
蓦地,一阵狂风猛地踅过。
曹慕弦站立不稳,向着白云就是一个踉跄。
一棵枝叶盘曲的虬松,“啪”的一下打到了琴上。
昆仑琴直愣愣地就飞出去了,向着云烟,向着山涧……
曹慕弦眼前一黑。
学琴,听琴,送琴,寻琴,斫琴,摔琴,还有琴上的指影……
他半生所历所闻的琴事轮转着,从嗡嗡作响的脑际幢幢而过。
他的双手伸长着,双足却牢牢地站定在山崖前最后的一块石头上。
寻琴?殉琴?
又是一万个念头,又像一万朵云峦一样在他的心海沉浮。
琴弦只七根,心弦只六根,纵横交错在他的心中。
他的心都要撑破了——自己遭遇的,竟是史上最狼狈的摔琴。
为这,他应该把自己从太白顶上也摔下去!
曹慕弦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做势要摔。
忽然听到云烟深处,有人声如洪钟般一波波地传来。
“哈哈哈哈,崖畔拈诀追浮云,凤鸣云中逐落琴!”
话音甫落,便有一记悠长悠长的龙吟虎啸之声荡然而起。
“嚯!昆仑琴,果然不愧传世名琴!”
琴声似高似低,人声忽远忽近。
曹慕弦正愣神间,一位老僧从崖下如履平地般地步上前来。
山顶上,苍松下。
一弯月,两盏茶。
曹慕弦敛衣而坐,与传灯法师对饮。
“法师因何名为传灯?”
“灯乃佛光,传灯即为弘法。”
“传灯,难哉易哉?”
“自古传法,气如悬丝!”
“佛法如智慧海,可有方便法门?”
“八万四千法门,不过恒顺众生而已。”
“琴为雅事,奈何东风牛耳,传之维艰!”
“先以欲钩牵,后令入佛智。”
“顺欲,世间无逾快口舌、滋生财、获名利、调风水、摄养生之属,君不见成功学、理财学、风水学、养生学、舌尖学,人潮汹涌……”
“青泥莲花。琴虽超俗,亦不能免名利、资源、圈子、平台之属。”
“然则,琴与俗何异哉?”
“大俗大雅,俗能致雅,自度方能度人。”
“世间安得双全法,不负清琴,不负财钱?”
“菩萨摄受众生,尚需布施、爱语、利行、同事。”
“佛祖三界火宅之喻,当真说尽世间传法之难!”
“然也,神佛的诞生,本起自人性无常。弘法所传,务要上契十方诸佛之理,下契一切众生之机。”
“既如是,何须传琴、传灯?”
“琴,灯,法,和珠峰一样,其价值,因为它就在那里。是以,护法甚于弘法,近琴奏琴已是传琴。”
“弟子愚钝,烦请法师开解。”
“你知道铁心寺吗?对,就是那个堪称世界上最简陋的寺庙,只有一道篱笆,一墙壁画。”
“是的,那是日本江户时代*檗宗的和尚铁心。那时百姓崇信佛法,但可以礼佛朝圣的寺院却非常的少,而且还都破败简陋。铁心便在三十岁时发下重愿:要为信众建造一座宏伟庄严的寺庙。”
“为此,他跋山涉水,一路传法助人,一路化缘筹款。有人捐金百两,有人供养一个馒头,铁心对每位施主都致以同样的感谢。二十八年过去,铁心筹足善款,准备建庙。此时京都洪水泛滥,难民流离失所,铁心便将所募资金全部用于救济穷人。”
“洪水退却,铁心又继续筹集建寺的资金。二十二年过去,年逾八旬的他筹齐所需金额,回到故乡。可是,一场瘟疫降临,乡人民不聊生,铁心遂将捐款都用来帮助病患。”
“疫情过后,铁心又出发了。从北海道的罗臼岳,到新潟的谷川岳,从山梨的富士山,到长崎的云仙岳,他的足迹踏遍了日本全岛。几乎所有的人听说过这个募款建寺的老僧,他弘法助人、扶危济困的心感染了每一颗善信之心,人们纷纷解囊,善款很快就要筹齐。”
“铁心也觅致了一处山清水秀、洞天福地的所在,并亲手用竹子围起了一道长长的篱笆,准备开始建造寺庙,但篱笆尚未合围,铁心就圆寂了,他心中那座宏伟庄严的寺庙,至死也没能建造起来。”
“后世的人们就在篱笆所在处,建造了简陋的铁心寺。所有朝拜的人,都被铁心传法修寺的一生所感动。人们说,铁心禅师一生建造了三座寺庙。前两次的寺庙虽然无形,肉眼无法看到,却远比第三座更为珍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