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胜的副将郝思文,江湖人称“井木犴”。《水浒传》写到后边,写关胜、魏定国、单廷珪这样的主将已经不出彩了,就像《封神演义》为了写齐三十六路大军攻打西岐所以拿张山、李锦来凑数一样,《水浒传》的作者为了凑齐一百零八人,特别是要让《大宋宣和遗事》和《宋江三十六人赞》中已有的关胜和张清上山,不得不去写一些类型人物,有身份、有军马但是没有性格,完全分辨不出这些人的区别,呼延灼的副将彭玘和韩滔、张清的副将丁得孙和龚旺都是这样的。
但在写关胜的副将郝思文和宣赞,作者力求不要把他们类型化,所以写宣赞写他武功高,能与花荣不分胜败,写他相貌丑陋,并因此不受重用,都是能给作者留下印象的。
作者写郝思文尤其出奇,先借关胜之口介绍道:“这个兄弟,姓郝,名思文,是我拜义兄长。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,因而有孕,后生此人,因此,人唤他做井木犴。这兄弟,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,可惜至今屈沉在此;只今同去协力报国,有何不可?”
当时宣赞向蔡京保举大刀关胜攻打梁山泊,蔡京遂遣宣赞为使,连夜星火去请。宣赞与关胜见面,当时郝思文正与关胜探讨兴盛衰败之理,于是关胜向宣赞这样介绍郝思文,也是作者对郝思文的定评。
在这段话里,写出了郝思文四个奇特之处:
第一,出生奇。
郝思文的出生,乃是母亲梦见井木犴投胎,因而怀孕。换而言之,郝思文乃是天上井木犴投胎转世。
纵观《水浒》一书,宋江一度被称为星主,智取生辰纲的八人除了一道白光之外,乃是北斗转世,张顺在涌金门之后成为金华太保,然而这些星座、神位都不是在他们成人乃至死后才知,只有郝思文一人是在出生的时候就背负着神仙投胎转世的神话。
而且我们也知道,历史上凡是有母亲梦见投胎的,一般丈夫和儿子之中,总有一个人是帝王。唯一的例外是李白,不过李白与郝思文不同在于他不是龙种转世(狴犴是龙的九子之一),而是太白金星转世。且按照李白自己的说法,他又是和当朝皇族有些远亲的。
郝思文则不然,虽然我们不能详细知道他的出身,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他的家庭与皇族毫无瓜葛——当时的皇帝姓赵。
第二,身份奇。
郝思文乃是关胜的义兄。一般读者很容易忽略这一点。郝思文既然是关胜的义兄,那么第一,年龄比关胜大。关胜是三十二岁,那么郝思文在出场时的年纪至少在此年纪之上。第二,中国古代历来防范民间结社,特别宋朝防范武将,没有武将结拜的传统。
某位历史发明家说那时武将结义很普遍,不知是出自什么依据。这里写郝思文与关胜的结拜,只不过是模拟《三国志演义》中写刘、关、张三人结拜的传统,金圣叹早已指出:“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”。
相貌、武功甚至武器都是和关羽一样的,对朝廷报效是忠,对梁山投靠是义,关羽有桃园三结义,所以关胜也有与郝思文的结拜。但关羽之所以会和刘备结拜,是因为刘备“以己志告之”,关羽是佩服刘备的志向的。所以郝思文得以和关胜结拜,关胜也必然有欣赏乃至佩服郝思文之处。这也正是——
第三,见识武功奇。宣赞评价关胜“幼读兵书,深通武艺,有万夫不当之勇”,何况是关羽之后至今都能用青龙偃月刀,可见关胜家学渊源深厚,在凡人之上。而郝思文出场时正与关胜一起“论说古今兴废之事”,据此可以看出郝思文的见识很不一般。
一般评论家认为郝思文的武艺稀松平常,至少在扈三娘之下。但是细读文本,发现并不是这样:“却说林冲,花荣自引一支军马,截住郝思文。月明之下……三马相交,斗无二三十合,郝思文气力不加,回马便走。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娘,撒起红锦索,把郝思文拖下马来。”
郝思文、宣赞随关胜夜袭梁山泊,却不料被呼延灼设计反包围,天色又安、郝思文等地形也不熟悉,所以失去了天时地利,加之林冲、花荣两员大将与郝思文斗了二十几个回合,扈三娘又是在郝思文身后袭击,才下手把他擒住的。
郝思文在梁山两员名将的夹攻下,在失去天时地利的前提下尚能苦撑二十几个回合,而且刀法不乱(原文只说他只是“气力不加”),武艺应该十分扎实,并且并不算低。关胜夸他是“这兄弟,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”,可见他也是一个多面手。
关胜被擒后,林冲大喝道:“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,你这无名小将,何不下马受缚?”郝思文大怒,直取林冲,这怒是怒林冲把自己当成“无名小将”,实际上以郝思文的见识,即使关胜被擒,只要他能够脱身,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。
但就是这样一个奇人,这样一位奇才,当时的朝廷却不能用。而到了梁山之后,虽然他的排名在地煞星第五位,但是地位只是十六个马军小彪将之一,连都头出身的美髯公朱仝、土财主出身的强盗九纹龙史进和没遮拦穆弘都是他的领导,他的本事不得发挥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而终一部《水浒传》郝思文只和宣赞一起说了一句:“并听将令”,再没有其他的话。对于郝思文而言,他更多的是韬忍。不说话、不做事,很多事情上的态度都是消极的。
所以我们看他并不用全力去做朝廷交付下来的事情。比如在呼延灼赚关胜这一回,我们就只看到关胜和呼延灼联合设计打梁山,宣赞率先在门旗下勒战,全然不见郝思文——他最多是在林冲申斥他为“无名小卒”时“大怒”、冲杀而已。他在发现体力不支的时候没有丝毫顾念,拨马便走,在绝对劣势的前提下,保全实力而不是死拼。
上了梁山之后,郝思文也十分被动,关胜刚刚受降就提出攻打大名府,宣赞则也在打东昌府时,大声叫阵:“今日将威风折了,来日怎地厮杀!且看石子打得我么?”于是拍马舞刀,直奔张清。郝思文虽然也打过张清的,只不过是张清出城交锋,郝思文出马迎敌。一个是直取,一个是迎敌,主动性自然不能同日而语。
像郝思文这样看透了历史兴衰的人物,到了一个新的政治体制内,只能是先进行观望,不能听凭对方说“替天行道”就认为是有益于天下的。因为有的心口不一,有的虽然美好却不可行。遗憾的是,宋江的理想就是后者。
所以郝思文观望的结果是失望,因为宋江不能委以重任,也因为宋江又使他重回到了那个早就失望透了的体制。对失望后的希望的失望,便是绝望,郝思文便是如此。所以他征讨方腊时,得到了梁山群雄里最悲惨的结局。
徐宁、郝思文,一连哨了数日,又不见出战。此日又该徐宁、郝思文,两个带了数十骑马,直哨到北关门来,见城门大开着,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,城上一声擂鼓响,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。
徐宁、郝思文急回马时,城西偏路喊声又起,一百余骑马军,冲在前面。徐宁并力死战,杀出马军队里,回头不见了郝思文。再回来看时,见数员将校,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……
宋江又差人去军中打听郝思文消息,次日,只见小军来报道:“杭州北关门城上,把竹竿挑起郝思文头来示众。”方知道被方天定碎剐了,宋江见报,好生伤感。
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探讨:第一个问题是郝思文为什么不投降方腊?
如果是说这出于忠心,则之前身居朝廷又投降宋江,身居梁山又跟着宋江投靠了朝廷又该怎么解释呢?前文在讲宋江的时候,说过“忠”的四种形式,郝思文既不是忠于君,也不是忠于国的,否则就不会离开国家和国事投靠宋江。
当然,他也不是忠于事的,因为如果视梁山为正义,则他征讨梁山便是当朝廷的打手;如果视朝廷为正义,他投靠梁山就是反贼。至于忠于心,那必须心中有信仰,郝思文已经消极到这个地步,他怎么会是忠于心的人呢?
就方腊一方而言,一定是有能力的,所以才能占据东南六州五十二县,一定也是讲义气的,否则方天定、厉氏兄弟那样的江湖人物不可能当他的将领、受他的羁束,对他忠心耿耿。
方腊的集团和梁山的集团唯一的区别是这一集团有正规的等级,但等级是建政的必然,一个地方武装只要足够壮大,都免不了走到这一步上。连野蛮如李逵都知道将来“杀去东京,夺了鸟位”之后,“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,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。吴先生做个丞相,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。我们都做个将军”的等级差别,更何况是其他!
而宋江在上山之前已经有招安的意思在先,所以建立等级制度是没有必要的,但等级是一种隐性的必然。方腊坐拥一方,当然化隐为显而已。朝廷的等级制度固然给人不到出路,但方腊的等级制度也未必能优于朝廷,是否公平、是否健全只是因人而异、因时而异而已。
所以郝思文绝不肯投降。第一是如果郝思文投降方腊,就是跟梁山众人作对。虽然梁山的招安并不让他满意,他对梁山也未必有更多的情感寄托,但是毫无意义地背叛和打击原来的战友,从心理上还是有一些过意不去的。第二是郝思文已经对时代失望。
如果说与关胜谈论古今兴衰仅仅是对朝廷失望的话,那么宋江接受招安以及后来的征讨方腊则是他对江湖失望的开始。至于宋江与方腊的战争,只不过是江湖势力之间的火并,最终的受益者依旧是朝廷,这种内耗丝毫不能改变一个混浊的时代于任何。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宋江和方腊之间两败俱伤,社会依然是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。
第二个问题是方天定与郝思文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,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不可?
说到底郝思文和方天定不过是正面交锋的对手,双方即使并非惺惺相惜,也绝不至于下此毒手。尽管郝思文刺死沈、射死徐统,但都是战场交锋,双方没有深仇大恨。
算起来,只能是方腊集团在张叔夜将徐方、甄诚碎剐于市之后引发的报复性行为。但即便碎剐之前,郝思文也不是完全没有辩驳的机会,至少有机会会让自己死的更好看,但他没能做到。我们不知道是他没机会辩驳、不愿意辩驳,还是不屑于辩驳?只知道在梁山群雄中,他活的最明白,死的最惨。
斯人自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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