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里青藤交错,雾是灰色的。它张着血口,咽喉深处仿佛一个要吞噬一切的黑洞。它朝我扑来,我向后退,踩裂了一条半干枯的藤蔓。
我梦见一条蟒蛇。
我醒来的这天,照例是阴的。这种灰色我知道,画素描的时候,用很轻的力才能涂得出来。不过我不画素描已经很长时间了,恐怕是因为我素描太烂的缘故。现在我改画水粉。水粉确实比我想象中好画,只要用合适的比例加水,基本上就能把色彩调出来。
所以,我喜欢水粉颜料加水,混出来的浅灰。
像村上春树的,《海边的卡夫卡》。
我到学校的时候天当然没有放晴,反正我一来就犯困,其他人也差不多都这样。可等到我早读课睡了半节,忽然睡意全失。窗外是沉沉翻滚的灰云,是能折服我的那种灰色——透不进来一丝阳光——我们就都被困在这灰色里面了。
在我睡觉的半节早读课里面,我没有梦到蟒蛇。
我在纸上写,它有一双
透明的
灰色眼睛
原谅它的凝视
把我曾经的梦寐
折射成一片虚无
灰色是不开花的颜色。
耳朵里面总回荡一首歌,《七月上》
“我化尘埃飞扬,追寻赤裸逆翔,奔去七月刑场,时间烧灼滚烫。”
我同桌醒了,她是一个很喜欢唱歌,唱歌很好听的小姑娘。她把我手下面那张纸拿过去,似乎是兴趣盎然的样子,看了很久。她说:“文艺青年,你有试过写小说吗?”
我面无表情地把纸拿回来,揉成一团——我似乎听到她一声叹气。
我似乎也看到,漫天的灰色云影里,有一道阴影,勾勒成了蟒蛇的形状。
我当然试过写小说。
那是我初中的事了,怎么样也好,和现在的我无关。
同桌又睡了下去——她会每天都梦到蟒蛇吗?山那么大的蟒蛇。
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了,总之是一个阴天。可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。梦里是晴天,周围全是雾。它浑身是花纹,慢慢地扭到我面前。
因为我不想逃——所以我知道这是梦。
我总是梦到这一条蟒蛇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去画室,画的都是韩万墀式的阴沉颜色了?我临摹过一幅阴云,色刀抹的轮廓,粗笔的光影,细笔的云纹。我画完阴云,要拿淡金色加高光的时候我就画不下去了。
既然是灰色,何必要添一丝光?
我梦到蟒蛇的时候也是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。那时我初一。那时候我梦到的蟒蛇只是在我面前扭动身躯,甚至还允许我触摸它的鳞片。那时候还真是快乐呢,每一天都把自己埋到文字里,我不用理会外面。然而这种掩埋对于我——成绩不好的人,几乎就是罪过。那时候我已经在网上联系到了编辑,甚至还争取到了约稿函——梦见蟒蛇的同时也梦见我的长篇开始连载。那时候的蟒蛇似乎很温柔。
但是现在,我每每梦到它,都要梦见我被它吞食。
甚至这种吞噬感,到了早上来学校,同学和我打招呼的时候,也没有完全挣脱出来。他们说,你好。我想,我是从蟒蛇的胃里出来的。
我没有写到我长篇开始连载的那一天。
可我等到了老师的冷笑和化成灰烬的手稿。
我记得那天夜里,蟒蛇扭动着身躯,朝我张开嘴。
后来去画室,我画了一片灰色的海,波涛汹涌,拍击着上空,灰色的苍穹。没想到就是那一片灰海,我从此就在画室出了名。
我同桌说,星期六学校的文艺比赛,有她的份。要我一定去看她。
星期六那天我上午去了画室,下午要去学校看同桌。我面对着那幅阴云,任然不知道如何下笔。
我同桌唱歌真的很好听,她在我旁边哼《灵*尽头》的样子真的把我打动了。这样一个女孩,以后不找唱片公司可惜了。
我在教室碰到她,她穿着深蓝的礼服裙,脸上化了精致的妆——不是那种业余化妆师给学生们化的舞台妆。她说,你好哇,你要在下面给我打气哦。然后她跑开了,而我还尚未从午睡的梦中醒来。这天的阴天有了要放晴的意思,我看着阳光刺出来的光影,竟有些激动。
她那么欢乐,而我还沉在蟒蛇的胃中。
她在台上的时候漂亮极了。
“我的梦说别停留,等待就让光芒折射泪湿的瞳孔,映出心中最想拥有的彩虹。带我奔向那片有你的天空,因为你,是我的梦。”
这首歌的原唱是张靓颖。她看着我。天突然晴了,大片大片的阳光洒下来,洒在她舞台上遥远的褐色眼瞳,她的黑色长发,她的深蓝礼服。我知道,现场很多人都被打动了,甚至有人还流了泪。她唱完的时候,掌声的潮水涌上来,试图把我从蟒蛇的胃里冲上岸。可蟒蛇的胃中没有岸。她对着我的方向,不急着下场。
她说,有梦,就追。
掌声里夹杂着欢呼。
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蟒蛇,但它没有将我吞噬。
星期一我再来学校的时候,我的同桌应该已经是我们学校的红人了。她的脸色还残留着激动。
“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我表现怎么样?”她一见到我,就拉着我问。
天是晴的。
我说:“好极了,我都差点哭了。”
然后她笑了好久,她永远很欢乐。笑着笑着,她说,“你是想闯文坛吧?”
就是这样的一句话,却突然把我拖向深渊。
我妈说,你写小说,你有什么本事写?
我爸说,你写小说养得活自己吗?你写小说你会有未来吗?以后要是让我再发现你动笔,别怪我不客气。
我想到这里的时候,心居然不自觉地紧了紧。那种蟒蛇胃里的紧缩感,又回来了。像是一种下坠,却不知道坠向何处。
我向来成绩不好,成绩不好的人不配有梦想。连我去画室的机会,也是我拼命争取了来的。我不知道为了每个星期去画室画几笔,和我妈争了多久。
晴天里,有什么灰色的东西在汹涌成河。
回家的时候,我对我妈说,“妈,我想写小说。”然后她的脸就全阴了。
我知道了,是不会有结果的。
这是什么梦呢?那条蟒蛇又来了,它在嘲讽我,然后把我吃掉。不留余地地吃掉,像吃什么鸟雀耗子一样。可是就在我即将滑到它胃里的时候,我看见她——深蓝色礼服的影子。
她说,滚开。
我醒的时候手机里有消息。我的同桌说,你写小说我一定支持你。
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,黑的要发蓝。能眺望到一片街灯的花火。
我妈走进来,两支笔,你只能选一支。
我总能看见一片雾,雾里有我不知道的灯火。一支是画笔,我曾执着追求过的,油彩晕成想要的形状,或许是我会执着一辈子的东西。
另一支……
那片雾忽然散了,我选了那一支,那支画不出浅灰色的笔。
后来我告诉我同桌,同桌说,你既然选了这支笔,你就要把这支笔,永远握下去。否则,我不会放过你。
我答应你,永远不放过。
后来我真的没有再梦到蟒蛇。我梦见它的最后一次梦,周围全是青藤。我的脚下既不是深渊也不是悬崖。那条蟒蛇对我摆了摆头,消失在万里晴云中。
我忽然明白了那条蟒蛇是什么。
一阵难以言表的明快忽然把我卷走,我想起之前写的诗,我写到灰色,我说它是不开花的颜色。我想补一句,这一年我的生命,绽放了一场,灰色花事。
我写诗的那张纸不是给我扔了吗?
我戴上耳机,看着万里晴云,怀念着没有蟒蛇的梦。耳机里传来张惠妹的一手歌,也是我同桌哼过的。《灵*尽头》。
成长总会有一片幽暗像海洋,谁能横越谁又坠落没声响。
我最喜欢的是这一段。
许多不明就里误解的嘲弄的,原谅他们不懂真爱是什么。反正如人饮水生活的奋斗的。只有你我和我们,在乎的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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