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话(散文)
?马腾驰
在老家大张寨,人们对在外工作的人回到村子说什么话是很在意,很计较的。
你还是一口地道的家乡话,他们就觉得你没变,还是自己人,就和你亲得不行,就和你有说不完的话。相反,不管你在外多少年,既就是普通话说惯了,回到村子后不改频道,还和村人说你的普通话,那就犯忌了。
轻者,他们和你敷衍几句,借故有事就走开了。脾性直的会压着内心的不满,不太中听的话就出来了,哎呀呀,在外边捉事到底不一样啊,文明得很,满口的洋话,我都听不懂你说啥哩!说自己听不懂普通话,那绝对是借口,电视上那么多的节目说的都是普通话,他们哪一个看不明白,哪一个听不懂?
记得前多年,一大学毕业后在外省工作的人回到大张寨,没事在家门口站着。从背后过来的一位老太太叫他,谁谁谁,你啥时回来了?他转过身来,回答:我昨晚回来了!老太太不高兴了,直接说,噢,你坐碗(昨晚)回来了,我还以为你坐碟子回来了!你就说你夜个黑回来不就对了么,可说你“坐碗”(昨晚)回来了!兀样(那样)说,得是故意难为我这老婆子,不叫我听明白你说的啥?弄得他很是尴尬,脸红得没处放,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。这也不能全怪他,在外多年普通话说习惯了,刚回到村子,语言习惯还没改过来,随口就说出来昨晚回来了。
还有一个在沿海一家企业工作的,回到村里,村人问他,任会(现在)啥都不好弄,你兀(那)厂子效益咋象?他用陕西普通话回答了问话,又把厂子生产任务不饱和,没活干说成了:我们那厂子吃不饱。过后多年,村人还故意以醋熘普通话学他那句话:“我们那厂子吃不饱。”明显是带着不满,带着讥笑的口气。你听,他们是怎么说的,有话你就好好说嘛,胡弯舌头弄啥呢?你就说我兀(那)厂子没活干不就对了,非要说个“我们那厂子吃不饱”,撇啥洋腔,撂啥洋文呢?!
这两件事,事发时我都在现场,事后,又听大人们常常说起这两个话题。那时还小的我,有了一个深刻而明确的认识,长大后好好说家乡话,就是真正有机会外出工作了,也不敢像他俩一样,在老家人面前说他们不爱听的夹生普通话。
老家人对自己语言的坚守中带着那么一份执着,甚或还有那么一丝固执的味道。他们朴素地认为,你是那里人就说那里话,别洋腔洋调,呜哩呜啦地说那不标准的普通话,让人听着别扭,不舒服。
现实并不是老家人想的那样。真正到了外地,还存在着一个互相交流的问题,你说出的话,要叫别人能听懂才行呀。长大后的我,离开老家去外地上学,而后参加工作,要和各地人打交道,用纯粹的老家话跟他们交流,显然不行了。
我开始学说普通话,对别人来说,学说普通话可能是一件很轻松,很简单的事,对我来说却很挣人,很累人,有些字词咬不准,说出的普通话自己都觉得刺耳,不好听。记得前多年,我常驻云南,给一家企业做产品销售工作,那年冬天,云南人民广播电台要做一期节目,邀我在节目中介绍产品性能,并和听众朋友们互动。节目做完后,我满脸的汗水,里外的衣服全湿透了。不是紧张,也不是害怕,在不管有多少人的场合讲话,我从未怯过场,更不会乱了阵脚,那天之所以大汗淋漓,是说普通话把我巴作,把我难场成了那样子。
那次的节目,使我对说普通话没有了信心。看来,说普通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我企羡起那些同为陕西人,普通话说得咣当当的朋友们来,他们其中的几个人,不仅普通话说得好,到了哪里,没几天就把哪里的方言说得滴溜溜转,更是叫我眼红,叫我望尘莫及了。唉,没办法,笨拙的我是学不好普通话了!
失落,沮丧之余,自己给自己宽心,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,我也找好了自己为啥要说陕西话的“充分理由”:陕西话自西周始,一直被称为“雅言”,《诗谱》有言:“商王不风不雅,而雅者放自周。”历史上,包含周秦汉唐在内的十三个王朝建都西安,陕西方言不就是当时的官方语言,不就是当时的“普通话”么?我说陕西话,说的是“雅言”,说的是十三朝的“普通话”,这不很好吗?再说,我说陕西话,也是为了把故乡时时带在身边,怕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?怕忘记了回家的路啊!
有了说关中话的“充分理由”,我再也不为自己说不好普通话而自卑了。日常生活中不用说,说的都是陕西话,就是在我的新书发布会上、在电台对我的采访与出版社举办的抖音、京东与喜马拉雅FM直播等等的重大活动中,我说的都是陕西话。读者、听众朋友们事后说,你用陕西话讲话,接地气、结实有力、精气神十足。我知道,那是他们给不会说普通话的我圆场呢,要说讲得好,那也是雅气和晖、瑰丽多姿、铿锵有力的陕西话自身的魅力,不是我讲得多么多么好。
文学创作中,我也有意识地多用关中方言,原因有二。一是农村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,他们,还有他们的孩子都说开了普通话,空巢了的农村,留守的这一辈老人离世后,三、五十年后村庄会不会消失?那时,还有没有人会说,去说老家方言?方言存在的土壤一旦丧失了,方言会不会也跟着消失?写作中我用方言,是想把那化石一般古老而美好的言语记录下来,尽管挂一漏万,也算是我为保留方言尽了一点力。二是方言有其不可替代的特点与韵味,写作中用方言,会增强、增强文字鲜明的地域性和活泼生动的效果。
我的这一尝试,得到了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的肯定,他说:“如何去寻找并有了自己的语言风格,在这方面,腾驰一直用着心、努力不断地学习与体会着。他还善于把关中方言运用到他的文字中去,美好的‘冶炼’了的方言土语,为他的文章增色添彩不少,我手写我心,我口说我话,弃了艰难劳苦之态,这样的文章读来能不让人快意舒适么?”
普通话是人们交流的便利工具,能说,会说普通话的人是能行人,是幸福的人。对语言不敏感,说不好普通话的我,还是说陕西话吧。没错,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,但它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的呀,陕西话当然属于北方话,就凭这一点,我们交流起来不会有障碍,不会有太大障碍的。
年8月13日于驰风轩
作者简介:马腾驰,陕西礼泉人。出版有杂文集《跋涉者的足迹》,散文集《山的呼唤》,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,不值一提。喜爱文字,闲来写写一乐,而已,而已。
散文《背馍》,网上十天时间,单个网页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,其后,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,读者人数难以统计。拥有四亿用户,“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”,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多版本诵读了该作品。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《背馍》音频作品版本众多,听众甚广。
其后,散文《母亲做的棉鞋》《我的老父亲》《土布包袱》《姨亲》《那些年,我们过年的滋味》《烧娃》《下锅菜》《锅塌塌》《豆腐脑吔》《坐席》《交公粮》《打铁花》《感念玉米》《背娃》与《背粮》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