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志异》有《山魈(xiāo)》一篇小故事,讲述的是孙太白曾祖与山魈斗争的恐怖经历,整个故事由孙太白口述,大致情节是——曾祖年轻时在南山柳沟寺读书,一天晚上他正准备休息时,突然有个大*破门而入,曾祖与大*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,最后侥幸脱险。
郭沫若称赞蒲松龄“写*写妖高人一等,刺贪刺虐入木三分”,《山魈》就体现了他写*写妖的高明之处,故事虽然短小,但极有层次,值得反复咀嚼。
在咀嚼故事之前,我们先看看山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?
山魈
在现代动物学分类中,也有山魈,是世界上最大的猴科灵长类动物。但本故事中的山魈却是中国传说中的一种不明*怪,很多*神相关的古籍中,都能看到山魈的影子。
如道家经典《抱朴子·登涉篇》中称之为山精,有“山精形如小儿,独足向后,夜喜犯人”的记载;南北朝时期成书的《荆楚岁时记》,以及更早的汉东方朔所撰《神异经》中,则将山魈写作山臊(sāo),更有趣的是《荆楚岁时记》中记载了正月初一燃放爆竹,以辟山臊的故事,因此山臊也被很多人认为是年兽的雏形。
如果再往上追溯,可以在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找到疑似山魈的记载,说在狱法之山,有一种名曰山(犭*)的怪兽,其状如犬而人面,善投,见人则笑。
若以《山海经》中的描述,这种怪兽与现代动物学中所指的山魈十分相似,其状如犬是一种比喻,可能具有有灵长类属性,山魈俗语猴科,面部也确实有人脸特征,善投更是符合现代山魈投掷石块的喜好,见人则笑这一点,可能是因为猴类动物遇见人类入侵,呲牙咧嘴作警告的表情,被古人认为是在笑。
如此看来,《山海经》中的动物与现代意义上的山魈简直一模一样,但现代意义上的山魈产于非洲,几乎不可能与古代中国文明产生交集,所以现代“山魈”这一名字的由来,可能是中国动物学家在为其命名时,把这一充满中国神话色彩的名字赋予了这个动物种类。
好了,了解完山魈的前世今生,我们正式进入《聊斋》故事吧。
序章
故事开篇首先交代了人物和背景,这一切皆由孙太白口中述来:
孙太白尝言: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。麦秋旋里,经旬始返。
切莫小看孙太白这句话,虽然只有短短19字,但其中大有文章,至少向我们说明了两件古人的生活方式。
其一,古代人读书的时候,偏爱选择寺庙或山林这样的清幽之所,很多书院也选择依山而建,这样可以让学子免受外界打扰,静下心来寒窗苦读。写下“一寸光阴一寸金”的唐末诗人王贞白,就曾在五老峰东南麓*洞读书,诗骨陈子昂年轻时也在家乡的金华山上读书,至今四川射洪依然有陈子昂读书台,我曾有缘去祭拜过陈子昂,那确实是一处清幽所在。
其二,“麦秋旋里”是指秋天麦子成熟的时候,返回乡里。为什么麦子成熟了要还乡呢,因为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,每年春种和秋收两季,都是农忙时节,一家人要共同下地干农活。就连各州县在农忙时节,都要停止诉讼,先干农活,可见古人对农耕的重视。《六部成语·刑部·农忙》载:“州县官於耕种收获之际,例应停讼,称之农忙。”
现在社会农业生产力大幅上升,但在一些偏远地区的小孩子,每年依然会在农忙时帮助家里干活,我小时候在县城念书,就特别羡慕乡镇上的小伙伴,每年农忙时都会放一周左右的农忙假。
接下来孙太白说曾祖回乡呆了一旬。
旬的含义很广,以生肖为单位,则一个生肖周期为一旬,12年;若以年为单位,则10年为一旬;以月为单位,一月分上中下三旬,10天为一旬。
这里曾祖回乡自然是以日计算,也就是10天,正符合农忙的时间,由此可推测曾祖是在秋收时节回家干农活了。
感官与空间交错,引人入胜
接下来的几组文字,从曾祖回寺后的情景,到山魈来临前的风声,再到与山魈争斗的过程,最后山魈离去,一切如常,是蒲松龄的笔力所在,也是全篇的精华。
启斋门,则案上尘生,窗间丝满。命仆粪除,至晚始觉清爽可坐。
当曾祖回到寺中,打开书斋门,只见书案上落满了灰尘,窗户间也布满了蜘蛛网。
这一段看似轻描淡写,却为下文埋下了伏笔。要知道,曾祖回乡仅仅一旬而已,但寺中房间是一幅久无人住的模样,侧面说明了这柳沟寺偏远清静,少有人至。这篇故事写的是山魈,文中以“大*”称之,既然有*怪出没,那一定要“偏远无人”的环境才能与之关联。
刚刚经历了10天农忙操劳,又经历了来回舟车劳顿,没想到回到寺里还要大扫除,曾祖和仆人一直忙到晚上,才得片刻休憩。
忽闻风声隆隆,山门豁然作响。窃谓寺僧失扃。注念间,风声渐近居庐,俄而房门辟矣。大疑之。思未定,声已入屋;又有靴声铿铿然,渐傍寝门。心始怖。
蒲松龄如果生活在现代,一定是个优秀的恐怖片导演。回想一下你看过的恐怖片,高潮来临之前,是不是都会先响起让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音乐?蒲松龄先生深谙此道,在山魈将来未来之时,他从听觉入笔,写风声。
先是模糊难辨的“风声隆隆”,然后声音由山门慢慢靠近房间“渐近居庐”,很快就到了房门外,年轻的书生疑虑未定,风声已经到了屋子里!最后,他听到了“靴声铿铿然”,这时听觉已从模糊难辨转为具体,读者和曾祖一起,感受到了恐怖的气息。
俄而寝门辟矣。急视之,一大*鞠躬塞入,突立榻前,殆与梁齐。
大*出现了!描写也从听觉转向视觉:只见一只大*闯进房间,站在床前,高大竟与房梁相齐。
面似老瓜皮色;目光睒闪,绕室四顾;张巨口如盆,齿疏疏长三寸许;舌动喉鸣,呵喇之声,响连四壁。
接着视觉与听觉相融,那大*面似像老瓜皮,目光如闪电,血盆大口,稀疏獠牙三寸长,它翻动舌头的时候,喉咙间发出“呵喇”之声,震动得四壁都嗡嗡作响。
这几段描写极其简短,但极具张力和层次感,感官上从听觉转换到视觉,最后听觉视觉相融在一起,同时空间上也在不断地变换,由远及近:从山门,到庐居,到房门,到屋里,直至床前。
虽然感官和空间都在变换,但行文严谨流畅,丝毫不乱,反而给人以紧迫感。
争斗
曾祖心中害怕到了极点,但脑子还很清醒,他意识到自己与大*只有咫尺距离,逃跑是不可能了,于是悄悄从枕头下拔出佩刀,砍在大*的肚子上,声音像是有东西砸在缶上。文中描写曾祖拔刀砍*,只用了短促有力的5个字:
遽(jù)拔而斫(zhuó)之。
遽有急忙、惊慌之意。而和曾祖“遽拔而斫之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*。这一刀激怒了大*,它伸出巨爪就要去抓曾祖,好在曾祖下意识向后一躲,避开了致命一击。
这一段中我读到了古龙的味道,不同于金庸场面宏大,招式华丽,古龙笔下的高手过招之时,只用一招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蒲松龄笔下的曾祖与大*之间的这场争斗也是如此,彼此只用一招,大*以巨爪没有抓住曾祖,绝不再使用第二招,只把被子撕得粉碎以泄愤:
*攫得衾,捽之,忿忿而去。
还真是一只讲江湖道义的大*,可怜那床无辜的被子,成了曾祖的替死*。
最终,曾祖伏地大叫,引来周围人相助,只见门闭如故,但房内留下了打斗的痕迹:
启扉检照,见有爪痕如箕,五指着处皆穿。
嘿,一流的小说家永远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尾,本以为大*离开故事就该结束,谁能想到蒲松龄会用这样一段话,来补写争斗的激烈,让故事在结束之后,还保持着余味不尽的恐怖张力!
小结
以上就是《山魈》篇中,蒲松龄对听见*、看见*、与*斗争的全过程,他像一个浪漫的诗人,颇有李长吉“百年老枭成木魅,笑声碧火巢中起”之风;又像一个高明的画家,只需寥寥数笔,便描绘出绮丽诡异的*怪世界;还像一个出色的导演,对听觉、视觉和观众心理的把控到了极致。
可蒲松龄并不是诗人,也不是画家,更不是导演,他是一个小说家,以超一流的文墨,写出了最美妙的《聊斋志异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