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薯
郭华
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,梦回少年时代。母亲烀了一锅红薯,没等完全出锅,我即伸手去拿,滚烫的红薯在两手之间倒来倒去,迫不及待地咬一口,烫的嘴里咝咝吸冷气,仍然觉得那样好吃。
对于我们这些上世纪在农村长大的人,红薯是我们永远的话题,永远的梦。
文物鉴定中有一句话叫“传承有序”,红薯是为数不多的有史书记载“传承有序”的食物品种。它原产于中美洲,后逐步被东南亚一带引种。明朝万历初年,广东东莞人陈益和福建长乐人陈振龙,分别由安南(今越南)和吕宋(今菲律宾)带回。据说福建推广红薯的第二年遇到灾荒,凡是栽种红薯的地方,都减轻了灾荒造成的后果。浙江也是栽种红薯较早的地方。乾隆初年,浙江巡抚方承观改任直隶总督,亲自为天津府所属各州县引进红薯。从此,红薯一步步充实了中国人的餐桌。
红薯栽种虽然受到欢迎,但红薯在中国人餐桌上的位次却很尴尬。有粮食吃的时候不愿意吃红薯,因为红薯确实不如粮食好吃,还有一种独特的“山药面子味”。没粮食吃的时候又离不开红薯,因为有红薯吃就能维持生活,延续生命。从来没有人希望红薯成为主食,但又常常不得不把红薯作为主食。粮食中排位最差的是红高粱,但对于农民来说,红高粱也位居红薯之上。童年的时候,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,需要每天下地干活。奶奶做饭时每次只蒸两个红高粱面的窝窝头,是给母亲吃的,我们兄弟姐妹和奶奶只能吃红薯面的窝窝头。
好在红薯自己并不计较名次地位,你肯种我就肯长,而且卯足劲的长。每到收获季节,那一嘟噜一嘟噜粉红色的山药蛋,让农民掩盖不住脸上的笑容,至少有红薯吃了。
红薯在各地名字不同,我们家乡叫山药,分为春、夏两种。春红薯需要用整块的红薯育秧。育过秧的红薯已经没有了营养,甚至长有霉斑,口感也变的发糠,通常是当作肥料的。但青*不接的时候,也常常被大家捡回来,洗洗削削煮了吃。有一年我捡回来废弃的种薯里,有一个上面还有两根芽苗,我把它种在了院子里,居然种活了。除去我自己浇灌之外,奶奶也精心地帮我照看着。因为上一年歉收,那一年的生活非常困难,常常连红薯面也吃不上。院子里的两棵红薯却生长旺盛,蔓子一天比一天见长,叶子一天比一天见肥。每到吃饭的时候,奶奶就指着院子里的红薯,对弟弟妹妹们说:等你哥种的山药长大了,就有山药吃了。果然,我的两棵红薯收获的时候,生产队的红薯也收获了,而且那一年红薯大丰收。
秋粮收割过后,去地里捡拾丢落的粮食,*府的说法叫“小秋收”。每年秋天各级*府都要发布“关于搞好小秋收,确保粮食颗粒归仓”的通知。我们家乡的方言叫“拾拉角”。第一遍是不允许个人去捡的,要组织一些辅助劳力或小学生去捡,捡了归生产队所有。生产队捡过第一遍之后,个人就可以去捡了。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捡红薯,因为比较容易有成就感。背着一只小草筐,拿着一只手镐,在刨过红薯之后坑坑洼洼的地里,低着头走来走去。说老实话,我干这种事不是很在行。我们家临街,街对面一位小姑娘,年龄和我差不多,由于父亲常年卧病在床,日子比我们家还困难。女孩身材娇小,但是特别勤快,两只手也特别灵巧。好像不是她找红薯,而是红薯找她,每天都能捡好多。我虽然捡的不多,回家之后还是会得到奶奶的夸奖,而且奶奶一定会当天就把我捡来的红薯蒸了吃,吃之前一定会告诉弟弟妹妹:这是你哥捡来的。
这种“拾拉角”的行为,每年都要持续到冬天。甚至封冻之后,还有人去地里捡第三遍、第四遍……万一能捡到几粒粮食呢。
因为粮食特别珍贵,所以,那个时候农村中最常见的治安案件是“偷青”,就是秋天到地里偷粮食。有了偷青的,生产队里就针锋相对,安排看青的,*府的说法是“护秋”。看青的人选并不特别强调要身强力壮,因为就是一种震慑作用,并没有几个偷青的敢于直面看青的,更不要说和看青的搏斗。考上高小那一年我十一岁,那时农村学校没有暑假,只有农忙假,一年两次,麦收时节放14天“麦假”,秋收时节放42天“秋假”。因为我们家劳动力少,生活比较困难,放了秋假生产队照顾我,安排我去看青----看红薯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正规的参加劳动。每天只有4个工分,而且需要昼夜坚守,绑得死死的。但是,不需要力气,不需要技巧,还能挣工分,我非常开心。那一片红薯至少有20亩,周围都是玉米地。在高高的青纱帐之间,红薯地像是一片绿色的广场。第一次看到我的“防区”,我兴奋的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状对在嘴上,高声喊起看青人的呼号:“啊——哈——呜!”
往年都是学着别人喊,今天终于是我自己在履职尽责。
队长派人拉来一车陈年的玉米秸,在红薯地头上为我搭起一个人字型的窝棚,里面铺上些柴草,再从家中拿来一床被子,我就安营扎寨了。窝棚前面是红薯地,后面是一条古时候的官道。道路已经完全被荒草和荆棘覆盖,早已不能通行了,但遗址的轮廓还能明显看出曾经是一条车马大道。官道的起点在哪里,终点在哪里,都不知道,只知道向东大约五、六里路,有一个平原上罕见的土山,据说早年间山上建有庙宇,而且庙里的神仙很灵。官道便在这山脚下走过。茶余饭后,常常听说官道上有一些灵异现象。一位长辈就曾经亲口告诉我,大跃进那年晚上鏖战,在官道北面深翻土地。半夜时分,一匹白马拉着一辆旧时的轿车,挂着一盏白色的灯笼,从土山上下来,沿着官道走来。她说人们都看见了,甚至听见了得得的马蹄声。走到近前的时候,大家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活计,屏声静气地看着。白马、轿车、灯笼都看的清清楚楚,唯独车上没有人。那么谁在驾驭这辆车呢?是神,是*,还是妖?没有人知道。我的窝棚就贴着官道,但我一点都不害怕。而且盼望着能够看到一次那辆白马拉的轿车,哪怕一次呢。若干年以后回想起来,那时已经看过许多《聊斋志异》的连环画,是不是走火入魔,想要有一次人*相逢的艳遇呢?完全不是,连青春期都不到呢!但是,确实对于神*的世界充满好奇,尤其想要在小伙伴们相互吹牛时取得一些话语权。
一天晚上,下了一阵小雨,雨过之后,天并没有晴。月亮被云彩遮挡着,朦朦胧胧。突然,外面有动静,我凝神谛听,不像是马蹄声,但也绝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,我一激灵爬出了窝棚。官道上什么都没有,红薯地里却有三个人影。我扯开嗓子,大声喊道:“有人偷红薯啦!”
三个偷红薯的人,急忙逃跑。刚下过雨,地上很滑,红薯蔓子又绊脚,没跑两步,身材娇小的一个摔倒了。她爬起来的一刹那,正巧月亮在云逢中穿过,我看清了她的身影,就是我家街对面那位女孩。
我收住脚步,目送她们消失在湿漉漉的秋夜中。
我走回窝棚旁边,两眼巡视着官道。突然想:神仙会不会来偷红薯呢?马上,我给了自己一个清晰的回答:那要看神仙饿不饿。
因为家乡的土地盐碱化非常严重,粮食问题长期不能过关,70年代,地区和县里干脆号召农民只种“两红”:红薯和杂交高粱。而且把“两红”的种植面积列入领导干部考核。若干年后,在我们家乡工作时间最长的地委老书记李铁同志,回来参加一项活动。会议间隙聊天时,他说你们不要再说我们当时只是提倡种红薯了,红薯产量高,不是觉得老百姓有红薯吃也比挨饿要好嘛!如果能像你们现在这样,一亩地动不动就收七、八百斤小麦,我们也不种红薯。后来,我有幸看到了老书记的回忆录。他初到我们家乡时是县委书记,年春节前后,他和省农林厅厅长下乡蹲点,“和社员一起吃食堂,一起劳动,每天两顿饭,每顿两小碗稀山药面粥,冬天睡冷屋,晚上又冷又饿,睡不着觉就起来喝一碗热水暖暖身子。半个月过去了,实在顶不住了,才到公社吃了一顿山药面菜团子,因为有定量,也不能吃饱。”春耕的时候十几个社员拉一张盖,还是累的走不动。省委领导来检查工作,看到这种情况心情非常沉重。老书记提出每人每天四两口粮,还都是山药面,实在吃不饱,能不能再给增加一两口粮?省委领导听了,也只能一声叹息。每当读到这里,我都忍不住掩卷沉思,那年月的领导干部是和老百姓同甘共苦走过来的,老百姓的苦辣酸甜他们都有切身感受。如果老书记在天有灵,我愿意作证:当年种红薯没有错,红薯能吃饱也比挨饿好。
大概因为红薯引入中国较晚,李白、杜甫等名人大家都没有吃过,所以吟咏红薯的诗词极少。早年抄过一首赞美红薯的诗:“味比青门食更甘,满园红种及时探。世间多少奇珍果,无补饔飧也自惭。”这次查了一下,方知诗的作者是清朝台湾人*化鲤,而且发现*化鲤赞颂红薯的诗不是一首,而是一组。其中居然有一首称赞红薯酿酒的诗:“酿成佳醴异香清,太白觞飞醉月倾。却笑江陵千树橘,封侯空自博虚名。”看得出,*化鲤爱屋及乌,喜欢红薯,连红薯酒也赞不绝口。世上确有以红薯为原料的白酒。年第二届全国评酒会,评出了白酒的“八大名酒”,至今世人皆知。但少有人知的是,同时还评出了九种优质白酒,其中包括“黑龙江哈尔滨高梁糠白酒,安徽合肥薯干白酒,河北沧州薯干白酒”。虽然用高粱糠和红薯干酿酒,带有那个年代特殊的印记,但它证明,薯干白酒也曾经登堂入室,书写过中国白酒的风流。
大包干之后种红薯的少了。正因为少了,红薯反倒成了经济作物。当年三斤红薯折合一斤玉米,现在一斤红薯能换二斤玉米。如果是形状好看、红皮红心的红薯,价钱更高。
我上街很少吃零食,但昨天路过一家烤红薯的小店,却经受不住那独特的香甜味道的诱惑,走了过去。小店主人告诉我,仅在我们这个四线小城市,他已经开了三家分店。烤红薯居然有了连锁店,我凝望着炉中烤的滋滋滴糖的红薯,居然没有想起说什么。
晚上又梦到红薯。
(《中国文化报》2022年8月10日)